檐角铜铃轻响,珠帘外传来雪醅清泉般的嗓音。
"奴婢给夫人请安。"
说罢是青玉禁步碰撞的细碎声响,想来是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
"好孩子快起身吧。"
慕夫人温软的声线裹着檀香透帘而入,"璃儿身子可爽利些了?"
禅房里间的慕卿璃闻言指尖微顿。
东离世家贵女素来恪守闺训,未出阁者不得擅自离府。此番能来法华寺,原是借着陪母亲礼佛听经的由头。
她忙将青缎外裳往肩头一披,鲛纱裙裾曳过青砖时,腕间翡翠镯与案上铜磬相击,泠然一声清响。
"劳母亲挂心,午时那阵头疼早散了。"
她素手挽起湘妃竹帘,但见暮色里母亲立在罗汉松旁,绛紫披帛被山风拂得翩然欲飞。
她莞尔道:"檀木案几上已布好素斋,母亲可要尝尝八珍菌汤?"
长案上错落摆着玛瑙冻似的桂花虾球、青玉雕就般的柠香鸭脯,玫瑰燕窝羹盛在琉璃盏中漾着胭脂色。
几碟时令春鲜水灵灵卧在素白瓷盘里,竟辨不出是山珍还是海味。
慕夫人指尖拂过绣金桌围上垂落的流苏。她素知卿璃的海棠苑养着江南名厨,却不知这丫头在佛寺精舍里,也能将素斋烹成瑶池宴。
水晶脍薄如蝉翼,芙蓉羹艳若云霞,每道不过三两口的分量,倒像是画师描在宣纸上的工笔小品。
"原当你在寺里要受些清苦。"
鎏金香炉腾起一线清香,慕夫人望着琉璃灯下女儿莹白的脸,"这般精巧吃食,倒比府里还费周章。"
慕卿璃正执起缠枝银壶斟茶,闻言眼波流转。
"母亲且尝尝这樱花雪鱼。"
玉箸尖轻点瓷碟,半透明薄片颤巍巍落在青釉莲纹碗中,浸着琥珀色酱汁宛如琥珀冻裹着春樱。
慕夫人舀起半匙送入口中,忽地怔住。
琼脂般的触感裹着松茸鲜香在舌尖化开,隐约竟有鱼脍的甘美,偏生半点腥气也无。
"这是...?”
"南豆腐碾作浆,混着鸡枞菌茸塑形。"
慕卿璃笑眼弯作月牙,腕间翡翠镯碰着青玉盏叮咚作响。
"法华寺的山泉水,配上云腿熬的素高汤——母亲可还受用?"
慕夫人眼角含笑,檀香浸染的眉眼间漾着温柔。
"璃儿如今愈发会疼人了。"
素绢帕子在她指尖流转,轻轻拭过染着佛前清露的唇。
"这三日山寺清修虽好,倒叫你跟着茹素受苦,今儿早些安置,明儿咱们便启程回府吧。"
"母亲不是说要等到观音寿诞的莲灯会?"
卿璃素手拨弄着竹筷,贝齿轻咬朱唇。窗棂外飘来晚课的钟声。
慕夫人将鎏金香炉稍稍推开些许,袅袅青烟中笑意更浓。
"方才你父亲遣人传信,说是明日有圣旨到。"
她垂眸抚过腕间菩提珠串,檀木珠子撞出轻响,"许是青舟又在御前得了彩头,前日西郊演武,圣上可是亲赐了金丝软甲呢。"
暮风卷起***,将这句藏着骄傲的叹息送往暮鼓晨钟的。
长安城里谁人不知,慕相与夫人二十载举案齐眉,后院从未有过莺燕纷扰。
那对明珠似的儿女更是惹人艳羡:长子青舟束发之年便执掌武卫营虎符,银鞍白马过处,朱雀长街尽是掷果盈车的盛况。
***卿璃及笄两载仍待字闺中,原是慕夫人总说要将掌上明珠多留几年,任多少王孙公子踏破门槛,只道要等佛前求来的良缘。
春夜喜雨轻叩禅房窗纸,慕卿璃指尖在经卷上顿住。案头烛火摇曳着将***染作琥珀色,映得她眼睫微颤。
算算时日,只怕这道圣旨并不给哥哥的,而是给她的赐婚圣旨。
"是该早些安置。"她将叹息藏入弯起的唇角。
看着自己娘亲这满脸幸福的模样,她没有勇气道出真相。
相府门第已经够高,又是世家望族。慕夫人寻女婿,不看门第,只要能真心疼她爱她敬她。
还曾起过招女婿上门的念头。
若是知晓自己会嫁入东宫后院,还是侧妃,这个从来生活在蜜罐中的娘亲,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前世,她是孤儿,即便身家百亿,却从未感受过亲人的温暖。
这辈子,她有疼爱自己的家人,她对这份亲情很是珍惜。
虽然她划定自己的归宿,却从不戳破慕夫人的美梦,晚知晓一日,她便少一日担忧。
禅院深处传来守夜僧的木鱼声,雨丝在檐角织成琉璃帘
"明日回府路上,娘亲可要尝尝新焙的松仁佛手酥?"她笑着岔开话头。
待更漏敲过三响,慕夫人方扶着侍女往东厢去。
慕卿璃倚着雨气氤氲的支开轩窗,看廊下灯笼将母亲的身影拉成温柔的剪影。
前世独自咽下的风雪,此刻都化作掌心残留的暖意。
——
暮色浸染着青荷院的琉璃瓦檐,料峭春雨裹着法华寺的晚钟声渗入窗棂。
宋昭华斜倚在云锦堆叠的床榻间,素白手指揪着杏子红绫被,泪水无声地洇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软枕。
得知小皇孙被留在皇后身边,许久未犯的心疾今夜发作了。
那是北疆流放时落下的病根。
萧凛玄色织金蟒袍上沾着夜露的清寒,却在触及她单薄肩头时化作春雨般的柔情。
平日的温婉贤淑的和暖之人,如今像一株被雨打湿的玉簪花,在他臂弯间细细发颤。
"昭昭",他喉间发涩,指腹摩挲她泛红的眼尾。
"东宫会有无数人踏过门槛,可正殿的凤座唯你一人能坐。"
"臣妾明白..."
她将脸埋进他襟前蟠龙纹,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刺得眼眶更红。
"只是想到要有新人捧着合欢酒唤你殿下,臣妾的心就如被利刃生生挖去了一块..…你知臣妾素来要强,又岂愿与人分享……"
抽泣声碎在琉璃灯盏爆开的火星里,铜漏滴答碾过三更。
萧凛捧起她挂着泪珠的脸,烛影在眉宇间投***影。
"那些女子不过是前朝棋局上的玉棋子,孤会为她们备好琼楼绣阁,却不会让任何人碰触这里。"
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玄衣下搏动的心跳震着她冰凉的掌心。
窗外春雨忽然绵密起来,打湿了廊下新糊的茜纱宫灯。
宋昭华感受到,他蟒袍玉带下的身躯紧绷,只怕此刻的他也是抗拒那道赐婚的圣旨的。
只是人,都会变的……
烛火漫过雕花木窗,檐角风铃在细雨中碎成星子。
宋昭华低头时睫毛轻颤,蚕丝帕在指间绞成麻花,倒是像极了那年漠北被她拧断的蛇颈。
四月初九钦天监择定的良辰近在眼前。
可属于太子妃的金印仍在皇后的凤仪宫檀匣里沉睡,连最后的棋子——小皇孙瑄儿,如今都被锁在了皇后身边。
她深爱这个男人,但是她也知,男人的承诺听听便罢。
她这个没有金册金宝的太子妃,不过是权力天平上随时能被替换的砝码。
“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她仰起脸时泪珠正巧滑过血色褪尽的唇,像破碎的琉璃盏渗出血色琼浆。
“可是想将瑄儿留在身边?”未她等说,萧凛便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意。
"母后心疼瑄儿,那是瑄儿的福气,瑄儿比我命都重要...…"
尾音化作春日柳絮飘落在萧凛绣着夔龙纹的衣襟,这是他最无法招架的软刀。
但是今夜,萧凛沉默如案头将熄的檀香,青烟缭绕间,两年前的往事恍若隔世。
他着实不愿让母后再忧心。
当初,为了娶宋昭华,他知,母后已伤了心。
母后疼惜他,虽不喜当今的太子妃,可仍旧是勉强接受了。
他望着琉璃灯罩里跳动的烛火,想起刚才母后***瑄儿苍白的额头时,凤眸中的惊怒几乎要化作实质。
若非念在稚子年幼的份上,此刻昭华约莫已跪在了冷宫残恒之中。
他疼惜太子妃,却也不愿让母后伤心。
若是娶一个侧妃能让母后少几分忧心,倒也是勉强能接受的。
萧凛心中思绪如潮,宋昭华却并未体会,她更惦记的是那金册金宝,瑄儿是她能顺利拿下它们的最重要的***。
"殿下!"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指甲都要掐进云纹锦缎里。
"我不能离开瑄儿,求你......"
萧凛喉结滚动了一下:"母后将齐毓先生留下帮瑄儿启蒙……"
见宋昭华困惑地眨了眨湿润的眼睫,他抬手抚上她发颤的肩头,知她并不通晓朝中之事,耐心解释道:
"齐毓先生出自出过三任帝师的隐士齐家,有齐家人的辅佐……”
他话意未全,忽而转了话题,"瑄儿如今已有两岁,你该调理调理身子。往后东宫的血脉,都系于你一身。东宫的子嗣,只会出自于你。”
这话让宋昭华心中一惊,并未在留心萧凛的未尽之言。
若真如此,中宫岂能一直捏着金册金宝不给的皇孙生母?
"当真?"
她仰头望着这个矜贵的男人,泪珠凝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孤何时食言过?"
"可母后那边......"
"母后最是喜爱孙辈儿。"萧凛指腹抹过她眼尾,沾了满指温热的湿意。
宋昭华乖顺地垂下羽睫,发间步摇在烛火里轻颤。"今日都怨我,眼见瑄儿落水,竟不管不顾往碧湖里跳......"
她绞着帕子的手背泛起青筋,"明明不通水性,非但救不得人,反倒......"
"可知是谁救了你?"萧凛突然打断。
锦帕上的并蒂莲皱成一团。
"当时呛得厉害,恍惚间只记得是个姑娘......"她声音渐低,恍若做错事的孩子。
萧凛望着窗外被春雨染湿的宫灯,眼前蓦地浮起那抹艳色——湿漉漉的乌发贴在瓷白脖颈上,如精似魅的绝色,倒比***最烈的红芍药还要灼眼。
"殿下?"宋昭华怯生生扯他衣袖。
他回神时烛芯爆了个灯花:"待寻到恩人,必以千金相酬。"
玉扳指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又添了句:"孤会命太医院制些安神丸。"
"能伴君侧,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宋昭华将脸埋进他胸前蟠龙纹,嗅到熟悉的龙涎香。
萧凛指节抚过她发间垂落的珍珠步摇,窗外春雨绵绵,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轻响,掩去了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更新时间:2025-07-15 11: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