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从萧凛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上滚落，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蜿蜒而下，最终砸在浸透的玄色锦袍肩头。

那张惯常冷峻的面容此刻湿漉漉的，残留的水痕更衬得他眉骨凌厉，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追——”

他抬手，指节分明的大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揩去横贯眉骨至下颌的水痕，声音低沉冷冽。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听岸上忽地传来一声声焦急中带着哽咽的呼喊，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音。

“殿下！殿下！”

垂柳如烟处，太子妃宋昭华裹着一袭厚重的雪狐裘，身影单薄。

湿透的青丝狼狈地贴在颈侧，领口那象征身份的金线缠枝莲纹被***得起了毛边，失了往日的华贵。

厚重的氅衣下摆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在她脚边的青砖上洇开一片片蜿蜒深痕，如同无声的泪迹。

萧凛的目光从湖心那早已消失的涟漪处收回，落在岸上那抹苍白脆弱的身影上。

“回吧。”

他沉声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他刚上岸，宋昭华已踉跄着扑进他湿冷的怀里，带着一身水汽与惊魂未定的寒意。

萧凛挺拔的身躯纹丝不动，任由她依靠，玄衣紧贴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勾勒出蓄满力量的轮廓。水珠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砸在太子妃的狐裘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微微垂眸，湿发贴在他饱满的额角，那深邃的眼窝下，眸光晦暗难明。

“殿下……”

宋昭华仰起素白如梨花初绽的脸庞，被湖水浸透的鬓发湿漉漉地粘在纤细颈侧，长睫上凝着细碎水珠，仿若晨露缀于蝶翼。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方才瑄儿闹着要看鱼儿，溯湖游玩时，船板一晃……”

未尽的话语被萧凛的动作打断。

他未多言，坚实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仍在微微颤栗的湿冷身子更深地揽入怀中。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从她身上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

他英挺的眉峰微蹙，目光沉沉扫过她尚在滴水的裙裾，那水痕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洇开小小的深潭。

开口询问时，嗓音低沉平稳，带着惯有的、属于上位者的沉稳与关切：

“可伤着瑄儿了？你可有事？”

这询问，是储君对东宫嫡嗣与正妃安危的责任，亦是经年相伴、少年情谊积淀下的习惯性关怀。

话音未落，一阵突兀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湖畔短暂的寂静。

两人俱是一怔，萧凛揽着宋昭华的手臂并未松开，但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已倏然抬起，锐利地投向声音来处。

回廊尽头，安顺公公正带着两个小黄门疾步而来，紫棠色宫袍下摆沾满泥点，显然是一路小跑而来。

宋昭华慌忙松开手，却仍被萧凛虚虚护在臂弯里。

暮钟在山寺檐角荡开余韵。

安顺公公垂手退后两步，紫棠色宫袍掠过青石阶上未干的水渍。

"老奴给太子殿下、太子妃请安。皇后娘娘请殿下移步鸾凤阁说话。"

他眼观鼻鼻观心，却将后半句话说得格外清晰。

"娘娘还说，太子妃今日既受了惊，便早些回去歇着。小皇孙已挪去鸾凤阁，自有乳母嬷嬷们精心照料。"

宋昭华身子一颤，指尖还攥着萧凛湿透的袖管。她突然扑跪在地，十指几乎掐进他腕间蟒纹刺绣。

"殿下！"破碎的颤音里裹着水汽。

"臣妾九死一生生下瑄儿，你知瑄儿对我有多重要......求殿下开恩！"

萧凛腕间传来刺痛，低头看见她洇湿的睫毛上凝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心中泛起怜惜，却也有些莫可奈何。

皇后不喜宋昭华，想亲自抚育小皇孙，这是整个皇族都知晓的秘密。

究其根源，皆因宋家当年卷入那场震动朝野的春闱舞弊大案，举族获罪，被褫夺功名，远戍苦寒边关。

之后虽是平冤昭雪，但是整整八载的磋磨煎熬，足以将书香门第的清贵碾作史册残卷上模糊的墨痕。

而宋昭华，更是被这漫长的流放生涯磨去了世家贵女应有的矜持风骨与雍容气度，在皇后眼中，她身上早已浸透了边鄙之地的粗粝与不堪。

即便宋昭华当年对太子萧凛确有救命之恩，这份情谊在皇后看来，也如同沾了泥污的锦缎，终究难登凤仪宫的金砖玉阶，更不配沾染太子妃的尊荣。

后来宋昭华处心积虑，以非常手段爬上太子的床榻，诞下皇长孙，虽以此换得萧凛的愧疚垂怜，勉强谋得太子妃之位，但在皇后心中，这桩婚事无异于东宫玉牒上的一道醒目污痕！

皇后不过是不愿因一个出身如此不堪的女子，与亲生的太子儿子生了嫌隙，才强压着厌恶，捏着鼻子认了这桩荒唐事。

可这样一个骨子里都透着粗鄙与算计，又如何担得起抚育天家皇孙的重任？

皇后每每思及，便觉寝食难安。她几次三番，明里暗里，都想将金尊玉贵的小皇孙接回凤仪宫亲自抚育教养，唯恐那粗劣见识玷污了皇家龙孙的高贵与未来。

宋昭华却总用"孩子体弱"、"母子连心"等说辞推脱。

此番瑄儿在落水，虽未伤及性命，却让皇后不满更甚，只怕这次是铁了心要将瑄儿养在身边了。

风吹檐角的铜铃声碎在青石板上。

萧凛掌心触到宋昭华单薄的肩胛，他放轻力道揉按那片冰凉："先去更衣，待身子将养好了，孤在求求母后......"

宋昭华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萧凛伸手替她拢好大氅时，指尖扫过她鬓边一缕湿发。那绺青丝缠在他金线蟒纹袖口，倒像是开在锦绣堆里的一枝枯藤。

安顺公公适时咳嗽一声。

"暮色已浓，殿下别让皇后娘娘等久了。"老太监躬身时，腰间玉坠碰出清脆声。

萧凛捏了捏发胀的眉心，转身时袍摆扫过宋昭华裙裾上未干的水痕。

……

鸾凤阁内沉水香混着药气氤氲，金丝帐幔垂落如瀑。

锦衾间蜷着个玉雪团子，两腮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连睡梦中都攥着皇后衣角不放。

烛火跳在皇后凤钗垂落的明珠上，映得她抚过孙儿眉心的护甲微微发颤。

"白日里呛了水，这会子还抽着气呢。"

话音未尽，小团子忽然在梦中蹬了下裹着罗袜的脚，惊得帐顶悬着的安神香囊晃出细碎金粉。

竹青色广袖轻挽，露出截修长白皙的手腕。那男子并指***金针尾端，针尖在烛光下泛着游丝般的颤。

"惊厥之气郁结肝经，须得以璇玑穴为枢缓缓疏导。在下这里有墨白神医相赠的秘制膏药，对小儿惊阙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齐毓将秘制药膏贴在瑄儿腕间，药香立时裹住了奶腥气。

"再让太医开几付镇惊安眠之药物，无甚大碍。"

齐毓话音刚落，就听湘妃竹帘忽然哗啦一响，惊得鎏金博山炉吐出个烟圈。

皇后指尖的鎏金护甲在锦帕上刮出细微的丝缕，转瞬已换上凤目含威的模样："锦夕，带太子先去更衣。"

待萧凛换上云纹锦袍踏入正厅时，鸾凤阁的八宝宫灯已次第亮起。

紫檀雕花椅上端坐的男子一袭竹青色锦衣，发间紫金乌木簪价值千金，在烛火映照下，透着点点星光，一看就非凡品。

皇后指尖叩了叩案上温着的玉盏："太子，这便是在碧湖边救下瑄儿的“麒麟才子”齐毓先生。"

萧凛万万想不到救起自己皇儿的居然是名满九州的麒麟才子。

齐毓朝萧凛微微颔首，鬓角还沾着未干的藻荇，不显半分颓色，更觉冷清矜贵。

齐毓乃是隐世家族齐家的嫡长孙。

齐家传承数百年，素来以“通晓经史、德行高洁”著称于世，曾出过三任帝师，而经其辅佐的，皆成为了千古称颂的明君。

但是齐家人常年隐居，并不轻易世，只有其子弟因某些特殊际遇偶尔现世。

而齐家这一代的子弟中，最富盛名的便是“麒麟才子”齐毓。

齐毓之名九州皆知，乃是各国君王奉若上宾的传奇人物。他入宫从不跪拜君王，连帝王相见都要看他是否得闲。

萧凛疾步上前，这位素来沉稳的储君声音发颤："先生大恩，孤代稚子叩谢。"

说罢竟真要俯身，被齐毓虚扶住臂弯。

他垂眸："殿下折煞草民了，不过是比仆妇们游得快些，恰巧托住小殿下罢了。"

谦逊不居功的话语，让萧凛感激之心更甚。

暮春夜风卷着料峭寒意，掠过皇后鬓边九凤衔珠钗，金丝流苏碰撞出细碎清音。

"齐先生不必自谦。今日若非得遇先生，本宫这心尖上的小皇孙是危险了......"

鎏金暖炉的微光映着皇后眼下青影，她将鎏金暖炉往怀中拢了拢。

齐毓玄色衣袂被夜风掀起一角，后退半步抱拳。

"小殿下自有福星庇佑，皇后娘娘无需太过忧心。"

他抬眼望了望廊下晃动的宫灯，"此刻时间已晚，孤先告辞，待小殿下痊愈后再来授学。"

青石阶上月色如水漫过，他竹青色衣摆掠过灯笼投下的碎金光影。

他已经顺利的留在了皇后身边，该去给那丫头递个消息了。

想到那娇气又聪慧还古灵精怪的的丫头，齐毓嘴角微勾。

初春夜露浸着雕花长窗，檐角铜铃在料峭寒风中轻响。

齐毓青袍一角刚转出月洞门，皇后鎏金护甲便已扣住案上明黄卷轴。

"凛儿。"

凤眸掠过摇曳的烛火，指尖点在圣旨龙纹处，"圣旨以下，三月后迎侧妃入府。"

"至于瑄儿——"

点翠步摇轻晃间，"本宫瞧着太子妃这些年毫无长进，实不堪抚育稚子，还是挪到凤仪宫将养妥当。本宫已经求齐毓先生留下，好好教导瑄儿，圣上三岁便开蒙，如今离瑄儿三岁生辰不足半年，能得齐毓先生教诲，是瑄儿的福分。"

烛芯爆开，萧凛他盯着母后襟口栩栩如生的金凤，想起这些时日父皇母后频频召见世家贵女，却未料此封侧妃的朱批落得这般迅疾。

他知道这次的赐婚容不得推拒，其它皇子府中都是***，儿女成群。偏偏他身为太子，只有一个太子妃，并且膝下只有一个皇儿，这是皇家绝不允许的。

于是，淡淡的道："儿臣......谢恩。"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茶盏，"瑄儿让母后费心了，只是昭华素日里片刻离不得瑄儿......"

"啪"的一声，鎏金护甲叩在青玉案上皇，后捻着佛珠的指节泛白。

"她若真能护住本宫的心肝肉，本宫何苦费这个心神？"

春寒料峭的时节，残雪还压着梅枝呢，皇后想起小皇孙被送来时那湿漉漉的模样，后槽牙都发酸。

"冰窟窿似的湖水，本宫听着都心颤。当娘的若是连这点轻重都拎不清......"

珠帘被穿堂风吹得泠泠作响，碎玉声里藏着未尽之言。

说实话，瑄儿落水确实是宋昭华疏忽了。

皇后本就是一个温柔敦厚，襟怀坦荡之人，是值得他恭敬孝顺的母后。

她虽一直不喜太子妃，这些年却从未刻意为难过她，反而期待她成长。

偏偏宋昭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情情爱爱上，忽略了皇孙。

同为母亲，她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诲，确实不如皇后。

皇后望着萧凛颓然垂首的模样，丹蔻护甲在紫檀桌上叩出细碎声响。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春雨，宫灯在春雨中映出昏黄的光晕。

她忽而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扯着她裙角背《治国策》的稚童，如今竟被情字困得这般狼狈。

"凛儿。"

她将玉如意重重搁在案上，珠翠下的凤眸凝着寒霜。

"你当知太子妃这个位置不是用来做解语花的，而是能与你共掌山河的梧桐木。况且，太子的后院关乎前朝，身为储君当时先国后家，若只为当年那点子救命之恩——"

尾音陡然转厉，却在触及儿子懊恼的脸色时化作一声幽叹。

八宝熏笼腾起的沉水香里，她看着这个自幼勤勉又懂事的儿子。

分明是那文武双全又睿智英明的储君，偏偏却似中了那女人的蛊——她无赖的叹息一声。

"明日便带着太子妃回去吧。"

她凤眸微阖，指尖轻揉眉心攒了整日的郁气。

"瑄儿留在澄心苑，你且去替你父皇分忧。"

鎏金烛台上烛火熠熠，萧凛望着母后眼尾细纹里藏不住的倦意，喉结微微滚动。

他知母后担忧所在，只是想到宋昭华那期盼的眼神，心中仍旧是有所愧疚。

"夜深露重，母后且用碗血燕安神，早些歇下。"

他躬身退至珠帘处，玄色蟒纹广袖扫过青玉地砖，"儿臣......再去瞧瞧瑄儿。"

鸾凤阁的寝殿中，朱砂帐幔内的小团子蜷成小小一团。

锦被下露出的半张小脸眉头紧皱，似有些不安。

萧凛心疼的轻抚到孩子微凉的额头，忽见那睫毛轻颤着要醒，连忙将虎头布偶塞进他怀里。叮嘱嬷嬷宫女看顾好小皇孙，才不舍的离去。

三更梆子刚敲过第一声，拔步床里骤然传出稚子凄厉的哭嚎：“母妃，那里有水，瑄儿不去……母妃，瑄儿怕……”

鎏金烛台烛火映着锦被里那张惨白小脸，***嫩的指尖在空中乱抓，锦枕上洇开***水渍。

沉香木门被重重推开，皇后披散的云鬓间还缠着睡痕，素日里端方的云锦寝衣有些歪斜。

染着丹蔻的指甲生生将鲛绡帐撕开半幅，凤眸中如淬冷火：“查，今日小皇孙究竟是如何落水的。”